我未能登顶哈巴雪山
爬海拔2000米左右的山,只能算做有氧运动,是体力活儿。要登真正的山,就去雪山。别住什么高级宾馆,也别拍什么到此一游。登雪山这个事儿,是体力活儿也是技术活儿,要么玩钱,要么玩命。只是,大多数人不知道自己在玩命。
"哈巴"为纳西语,意思是金子之花朵。哈巴雪山,海拔5396米,与玉龙山隔虎跳峡相望。到达香格里拉后,听说了这样一件事:几天前有个女的在雪坡上发生滑坠,一头撞到谷底的石头,当即死了。一个男的为救这个女的也不幸丧命,海拔4600米的高处,没有保暖没有药物没有救援,男的也没能坚持太久,他和死了的女的不过是一同登山的陌生人。
听到这事儿时,我犹豫了一下。问了下同行的DS有何意见,他没怎么表态,只说看情况。雨一直在下,到达哈巴雪山客栈时仍未有停住的意思,能不能爬山成了未知数。匆匆安排好住宿,便赶紧询问登山事宜。
客栈老板严肃地说,“如果明天雨不停,你们就不要去了,太危险,雪山一直在那,但生命只有一次。”
这个晚上我开始出现些感冒症状,加上前两天死了人,下大雨……我迷信地觉得天意如此,太多阻碍登山的因素,如果坚持要去,恐怕会出点什么事儿。可那时我又有点自大,刚徒步完尼汝,我开始对自己的体力与耐力刮目相看,如果不在云南之行的最后两天完成登雪山这件大事,显然不是我的行事风格,我可不是个没始终的胆小鬼。
转天9点吃过早饭,雨依然没停。客栈老板试探性地问我们是否要去,我们说要去。他开始以各种理由说服我们不要去,他说:山下下雨,山上就一直在下雪,晴天登山还会死人,别说暴风雪天了。山上的泥很深,雪山上的雪也很深。上山的路必须要骑马,淤泥可以没过马的腿,马匹也很受罪,暴风雪天登山,向导也不愿意带……当然最后老板没有拗过我们,而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冲动又坚定的决定真的差点让我悔恨一生。
将近11点的时候向导从山上下来,简单说了山里的情况:一直在下雨下雪,到大本营必须骑马,人走不上去,必须储存体力为第二天登雪山做准备。记得客栈老板说:我们当然愿意去挣你们的钱,但如果不是危险,我们干嘛劝你们不要去呢,有钱赚我们干嘛不乐意赚呢?从向导眼神里看出,他十分不愿意赚我们的钱。
租好冰爪冰镐等装备,便骑马出发。那一刻像是肩负使命,于是奋不顾身。路比想象中难走,虽然骑马,但处处充满危险。在细窄的山路上面,DS的马几次都险些滑倒,在树林密集的地方,我经常需要趴在马背上躲过低矮的枝桠,马激动着狂奔时,我的腿就狠狠的撞到旁边的树。后来才发现,其实骑马最遭殃的是屁股。女人骑骑还好,男人骑得时间长了,恐怕要断子绝孙呢。
中途我们在马圈里休息,简单点火烤些路餐,包括从客栈里带过来的饼、鸡蛋,还有马圈里储备好的土豆、玉米。虽然很冷、很辛苦也不怎么卫生,但那一餐是我这行程里吃得为数不多较津津有味的一餐。而虽然一路泥泞,潮湿,阴冷,却在细雨朦胧间目睹了那些大自然最原始的美色。
天黑之前我们顺利到达大本营。石头房子里,向导边生火边努力的劈柴。我们换上干燥的衣服,便一直围坐在火堆旁,烤火取暖。吃过饭,在透风的木板房子里,根本无法卸下这一天的疲惫,索性盖上又潮又冷的被子,等待明天的那场“审判”。
凌晨三点出发,赶在中午前登顶,下山。过午的雪山天气都会变得很恶劣,一般而言,如果正午时分还没有登顶,就算登顶也下不来,那就挂了。所以,所有的登山都是从黑暗中开始。闹铃响起来的时候我全身上下才刚刚暖和过来,却不得不起床再去抵抗寒冷,真是想赖床到天亮啊。
出发的时候有点儿晚了。我们很不专业的只带了一只头灯。淅沥沥的雨里,手脚攀爬石头非常艰难,黑暗中也总是不能看清形势。很冷,也感觉到海拔在慢慢上升。这鬼天气里,只有两队人敢来送死。除了我、DS以及向导这三人组合,远处也有个阵型一样的三人组合。
向导一直在前面自顾自的走,太多的登山经验让他如履平地。而我还是要走一段歇一段。DS坚持把头灯给我,他紧跟在我身后,我一直怕他看不清路,不断的回头,每次回头看他,他都要气愤的骂我,他说:管好你自己,不要管我,我看得见。攀爬过几处陡峭的石壁后,我开始意识到这并非我想象中那么容易,因为恐高的关系,我在过峭壁时格外小心,却又因为DS的关系,我需要快点过去,然后转过身来给他照明,我意识到,我们太不专业了。
慢慢地我们爬上一座光滑的长近一千米的火山岩,爬到一半回头朝下看的时候,头灯的光正好打在远处,我才意识到它有多陡!这时候头顶的雨也开始变成雪,我们的脚下变成了覆盖着薄冰和雪的超长公园大滑梯,摔下去就没命。我开始害怕起来,转过身想继续往上的时候发现根本无处下脚,石板往上没有平缓的坡度,那种无论走哪一步都会马上滑下去的幻觉让我心慌起来。
后面情侣的队伍很快赶上了我们的进度,我们一起试探着前进,试探的过程持续了很久。风特别大,人随时都可能被吹翻。滞留在半山腰等天亮吗?我们甚至还没到达雪线。我着急地借着手杖的力壮着胆子往右前方迈了两步,那儿正好有一块稍平缓的地方,我赶紧蹲下来,以保证不被风刮倒的同时给DS照明,那对情侣也已经顺利的爬到我的上面。
后来回忆到这儿的时候,我还是经常后怕。和别人讲述的时候,我也经常语无伦次。那时的我们像是共同经历了生死。
DS离我大概四五米远,就在我刚放松情绪的时候,突然他从石板上滑了下去,我立马失声尖叫了。几乎在我大叫的同时,我上面的男生也滑了下来,我下意识的拽了他一把,自己差点仰下去。那男生停在我旁边。我不自觉大哭起来,那一瞬间我的魂儿都跑掉了,而DS还在下滑,我有一种胸口和脑袋都被巨石压住的压抑感,连一句完整的“啊”都喊不出来。我以为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滑下去的瞬间,那对情侣的向导正好在下面拽了DS一把。DS重新爬上来,我把手杖伸向他,他借着点力到了我身边。那一刻我真是害怕极了后悔极了。之前太逞能太无知,现在又太无助太没用。这是我离滑坠最接近的一次,近到我感觉口腔和鼻子里都呕出血的味道。
再经过碎石山,会不断听到石头滚下山谷的声音绵长回荡。头灯没电的时候刚好眼前出现了金光,7点左右,天亮起来,暴风雪却也愈演愈烈。9点多到达C1营地,也就是雪线。山上一直下雪的原因,雪线也降低了。
雪线之上,狂风乱叫,雪扎得脸生疼,而远处的一切似乎是静止的。入门级的山峰,却有着8000米级山峰的恶劣天气。向导一直走在100米外的前面,虽然他们个人体力很强,但安全意识和对风险的控制能力实在是差点儿意思。暴风雪的感觉尤为刺激,帽子手套早已经湿透,鞋子也灌了雪,相机盖子刚打开,镜头便冻住。
我们跟着向导的脚印走了很久很久。走到雪深得没过了膝盖。走到我头晕眼花,呼吸困难。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我将身体的整个重量依附在手杖上,感觉意识有点模糊。向导折回来,从保温杯里倒出点热奶让我喝掉。时间很紧张,我很清楚,我这个情况不可能登顶了。我觉得很内疚很遗憾,难受到泪崩起来。
登山是一项非常复杂的系统工程,远非大部分人想的那么简单,这毕竟是攸关生命的一种体验。我们的准备太不充分,从身体上的准备到装备上的准备。两个人只有一个向导、暴风雪天登山,危险路段不设置路绳……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玩儿命。
总之那一段的记忆都开始模糊了。看四周的时候我有一种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错觉。又不知道在暴风雪中走了多久。感觉自己已无法坚持。向导把他干燥的手套塞给我,又帮我重新穿雪套,绑鞋带。我不知道雪山的旨意是否是让我通过,但最后我决定放弃,我并不想征服雪山,我只想跪下,给她深深的一吻。
下撤的过程虽也惊险却很顺利。到达大本营后,折回哈巴村还要五六个小时的路程,整片山区变成了一大坨泥巴,我和DS决定走下去,尽管很辛苦,但下山走路比骑马安全系数高很多。
整个下午,我们都泡在雨里,从头到脚。每次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DS和我都互相鼓励和安慰。冷和累都不要紧,最后一个小时的距离,几乎因为伤痛坚持不下去。我的两个膝盖每走一步都要命的疼,比徒步尼汝的时候还厉害。而DS的脚已经泡在鞋子里烂掉了。我们以蜗牛的速度一点一点往前挪。每到崩溃的边缘就想起《冰峰168小时》里的Joe是怎么坚持下去的……
我未能登顶哈巴雪山,是三年前的事儿了。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雪山,尽管寒冷却温婉,尽管柔情也残酷,她圣洁的高处仿佛你永远无法触碰。你能感受到的只是,脱离现实社会的那里,最原始的美与险,最单调的思维与行进方式,被极度简化的一切,孤独的人与孤独的雪山,你能清楚听见内心的呐喊。
所有的,都赤裸裸。赤裸的生与死,赤裸的情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