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们的长河上漂流

By 雷梓 2017-02-24

马蜂窝旅行家专栏出品| 已有4334人阅读

史上有太多作家的写作影响过人类的旅行。这个结论正确而浩荡，很难展开其中巨细。就当代中国而言，我想提出两本书，它们对中国年轻一代旅行者的影响之滥觞无出其右。一本是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一本是詹姆斯-希尔顿的《消失的地平线》。前者感召形成了千万人随从的文青旅行潮，后者则造就了迪庆中甸涅槃为香格里拉的盛名。

而前人写作对我个人旅行的影响则另有传统：唐诗李杜的行吟诗，陶渊明的“桃花源”情结，苏东坡的前后赤壁经典，最后着落于徐霞客专业于旅行的云游笔记。这传统源远流长，穿越千古而来，入驻我心，成为一颗精血饱满、颠扑不灭的种子。我在登峨嵋时口中念念不绝“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我在游经湖南小溪村时感叹它堪比桃花源；我在夜水泛舟时与东坡先生心怀一念，“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我于少时因黄果树瀑布得识霞客先生，深为家国山水的雄奇与宏阔自豪。

而当世界在我眼前打开，我迈开双腿独自上路且越走越远，貌似此生无法停歇，这其间对我产生重大影响的作家有三位，他们的写作都曾与河流结缘，我又得以在他们写过的长河上漂流，仿佛都是冥冥中的定数。

★ 张承志《北方的河》

16岁上，我独自求学远游，很快遇上了那个给予我生命及旅行意义与勇气的重要作家和作品——张承志和他的《北方的河》。

三十一年前的大学校园，我在晚自习时读到这部中篇力作。那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个夜晚，我在那些让人心魂激荡的文字中看到了我神往的远方。

（黄河，青海循化段，狐跳峡）

那个夜晚和张承志的文字一样经典。春风吹起来了，还有几分凛冽。吹在十八岁的脸上，舒爽。吹在十八岁的胸膛，嘹亮。我阔步跨过那些伟大的河流，我像旗帜一样高举在浪尖上，大把大把如云的野花伴着浮冰，在江面疾驰，赶着去献给海的女儿。我拼命忍住拍案击节的冲动，深刻地感到自己，幸福极了。

青砖，红色门柱，琉璃瓦顶，我的校舍外观是喇嘛庙风格。它们，书桌，妙龄的同学，一切静止着，只有丁香萦绕着一切，飞翔，曼妙，她有银铃般的笑声和温柔的呼吸。我看见那个姑娘站在教室的窗外，丁香花树旁，她在黄河岸边摁下快门，年轻男人正扑向太阳。

（黄河青海段，李家峡水库）

那个春夜我还未满十八岁。一九八四年的十八岁，懵懂，腼腆，内向，却也在沉默边缘蘸着激情的火焰，想要书写人生识见的大美。一九八四年的春夜，我还不曾真正爱上现实里的任何姑娘，却先钟情了北方的河边的这一位。

我错乱了虚构与现实，恨不得立马就跑去与她‘相跟上’。仿佛她在每一条雄浑与柔美阴阳相生的江河边等着我。三十年里我不止一次梦见自己，和她在湟水流域青杨掩映的台地上捡拾彩陶斑斓的碎片，拼合两个人的生命。于是我在内心抱定了渴望，追溯这些江河的源头，应和它们入海或分流时的潮声。

（青海贵德黄河大桥）

背着《北方的河》，我从永定河走起，在后来的岁月里，一一走到了黄河、湟水、额尔齐斯河以及黑龙江边。

★ 沈从文《湘行散记》

我在大学后期迷上沈从文和他的乡旅文学，从《边城》到《长河》，从翠翠到夭夭，然后是那些短小的精品，比如《雨后》。八十年代后期闻听先生死讯，恨不得立刻跑到凤凰去，伏在他的坟前捶胸痛哭。之后又迷上《湘行散记》，并且在2010年走上他的老路，写下了自己的《湘旅日记》。

七年前的那个秋天，是我人生中无比重要的季节。在大城里奔波淘空了的灵魂，重新被一份蚀骨之爱充满。当时的我，人在激动中，又不免惶然，不知这艘爱船该怎样系缆。她打来的一个电话，让我们得以顺流而下。她接下写湘西旅行指南的活，知我不止一次去过湘西，想我帮她一起谋划。我立刻想到了《湘行散记》，便极力向她推荐——走沈从文先生1934年初回乡探母的老路，逆沅酉之水游历湘西。她几乎是当即就认同了我的建议，并在稍后约我和她“坐船走湘西”。我很快跟报社告假，在一天之内长途奔袭三千里，从北京到长沙与她会合，一起坐火车到常德，再转长途汽车抵桃源。

（凤凰，沱江上的行船）

值得一提的是，76年前，沈先生也是从北京一路风尘赶赴桃源，只不过我们的旅途用时比他快了许多。我用了不到24小时，他大约用了四天。接下来我们要和他一样坐船走水路。

我算了一下，沈先生从桃源到达凤凰家中，大约用了九天。我和她一路走走停停，途经若干码头、集镇、县城，其中包括凌津滩、窄容、兴隆街、柳林汊、五强溪、沅陵、凤滩水库、小溪、王村（芙蓉镇）、保靖，到达凤凰也用了九天。

（她在沅水上）

这是我一生中惟一一次不带任何其他目的，专心与爱人结伴云游且耗时最长的旅行。在后来的共同记忆中，我和她都将这次旅行视为我们的蜜月。在沅水、酉水上，在沱江边，我看她的眼神炽热，她看我的眼神柔情。深秋沉静的水路，我们安坐在无声缓行的船上，偶尔她伏在我怀里睡去的时候，我摩挲着她黑亮的头发，心里无比笃定——这人就是我的翠翠和夭夭了。

相爱且默契的人啊，走到何处都是福地。在湘西，在凤凰的日子里，总觉得身边一切都自带光环，充满神迹。赶一次乡场，一片菜地上的几户人家，溪水流过草地，稻茬留在田里，北坡的残雪，站在陡坡上的少年，很多杂乱粗陋的场景，很多烦躁时只会憎厌的鸡毛蒜皮的喧闹，此时全都成了我们眼中美好的、生机勃勃的、难得一遇的共同体验和记忆。就如同沈从文写在那个冬月、与张兆和分享的沿途见闻，在为爱魂牵梦萦甚至是昏了脑壳的人读来，字字都是珠玉，闪耀着灵性的光芒，粒粒滚入心底。

（酉水边的王村，即是芙蓉镇）

（沅水，很快就到小溪村）

爱在湘西，我身体里也闯进来了土匪的魂魄，只想将她洗劫一空并永远盘踞。将近两个月的时光，挥霍生命，重启青春，这场铭心刻骨的沅酉之旅，直接导引、确定了我后来的生命轨迹。

那个秋冬，我和她的行囊里，各自装着一本《湘行散记》，始终附着有爱的体温。

★ 于坚《众神之河》

我在路上，总会与于坚遇见。我指的当然是他的诗歌文字。他先是我喜爱的诗人，后来又成了我喜爱的旅行作家。这两个冠冕，他都实至名归，当之无愧。

难忘那个秋天的下午，我和棠小溪搭船到王村，喜欢上这里的一间酒吧，名叫镜子。我们落坐的桌上，就摆了一本书，是于坚1993年出版的诗集，《对一只乌鸦的命名》。酒吧里除了老板和他的一个朋友，就我们两个客人。我翻着于坚的诗，喝着啤酒，棠小溪坐在我的对面，无欲无求，万事大吉。我蓦然就感觉这一幕曾在过去的某个深处原封不动地出现过。

（王村镜子酒吧，手边就是于坚诗集）

在这之前，有一个幸福的日子，我陪棠小溪去首都图书馆，在那里遇见了于坚的《众神之河》。在此之前我读过他的《暗盒笔记》和《火车记》。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去过图书馆了。我拿到这本书，就在那里读迷了进去。

近几年里我许多次把这本书放到枕边，时不时就从中间随便一处读上几页，直到现在仍然觉得没有将它读完，读够。于坚写的这条大河——澜沧江，湄公河，几十年间时断时续，跟我的命运关联在一起。我无数次看到它，梦见它，穿越它的流域，喝它的水，在它的怀抱里航行，见过它的欢喜柔情，也见过它的伤痛愤怒。在中国境内，它是澜沧江，我总在它的流域打转。在东南亚，它化名湄公河，我走过缅甸、泰国、老挝、越南，这块陆地上的每个人都是它哺乳的孩子。

无数次有无数人，要求我讲述九十年代中期我在这条大河哺育的这块陆地上遭遇的往事，我始终难以启齿，这可能是我人生履历中的一片禁地，到死也无法将其吐露。曾经大半年的浪迹，我的身份并不是观光客，甚至很少光顾名胜风景区。我在很多城市里潜行，日常特点是深居简出，惟有在湄公河上长途航行时，我的身心才会在长长的河风吹拂下感到开放与飞扬。我像个逃脱了城市绑架的孩子，偶尔靠岸下船走进市镇，喝点东西，换换口味，做点采买，反倒找回来儿时跟着外婆去赶热闹乡场的喜悦与趣味。

（湄公河，上丁，柬埔寨）

（湄公河，琅勃拉邦，老挝）

（湄公河，四千美岛，老挝）

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我漂在湄公河上。像爬在浮萍上的一只小小的写字虫。我敏锐察觉到某些情况的异样，却对眼下随波逐流的处境暗自欢喜。我爱上了在这条大河上漂流的时光，当时就想为它写一些经得起岁月淘汰的文字，可惜一直未着纸墨。我想做的事，于坚做了，尽管体味有差异，但他写得真不错。好在他走在前面的身影，并未挡住我的阳光，倒反帮助我发现了这条长河及其流域中更多饱满而恒久的生命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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