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的终点
★在文字中旅行
关乎时空,旅行和文字其实有着微妙的交集,《沉重的肉身》里提到,叙事能够改变人的存在时间和空间的感觉,常能让人重新找回自己的生命感觉,重返自己的生活想象的空间,甚至重新拾回被生活中的无常抹去的自我。而旅途,也是由时间和空间构成,不同的是,我们的身份从阅读者变为创作者,因为旅途的内容视旅行者的行为而定。你驻留的下一秒钟或者迷过的路,都可能产生不期而至的情节。
另一方面,旅行和文字却又扮演了相反的角色。赛缪尔约翰逊说,旅行的作用是靠现实来约束想象(The use of travelling is toregulate imagination by reality),这和改变时空体验的文字形成了一种矛盾。
所以我认为好的旅行作品,应当能够驾驭这种矛盾,比如《看不见的城市》。当编辑问我,对你影响比较大的旅行作家是谁,我的第一反应是,没有这样的人,因为在我对作家的分类体系里,并无此类别。不过又转念一想,如果《看不见的城市》算是旅行书的话,那么卡尔维诺就是我的答案。编辑说,那就写卡尔维诺吧。
我是在独自旅行了九年后才遇到这本书的,这使得我有了一定程度的经验,不是那些实用性的技能:比如某种可以和当地人沟通的语言,进而完成一次深度的文化巡礼或者在野外辨别方向与无害的蘑菇,然后像贝尔格里斯一样回归文明世界——我的经验是指一些被各种旅途塑造过的记忆和思维,于是我能够更加良好地感受那些自马可波罗口中娓娓道来的城市。我愿意举两个例子来表明其中的必要。
★被固定的过去
“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给抹掉了。也许,我不愿意全部讲述威尼斯,就是怕一下子失去她。或者,在我讲述其他城市的时候,我已经在一点点失去她。”
为了谈论记忆,就需要先收拾往事。
(北国列车)
2008年是我的旅行元年,我频繁地离开上海,去了大量左近的山水,其中包括第一次露营,在黄山东海被大雨和水蛭侵袭。2009年是我的长途旅行元年,伴随着绿皮火车有节律的震动,北国的城镇不再只是一个个遥远的名字:哈尔滨,加格达奇,漠河,北极村,长白山⋯⋯2010年,旅行成为一种日常生活,在新西兰打工度假的11个月,我以一月一次的频率用完了一生的跳槽额度,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有如此潇洒的日子。
之后的几年,旅行常常作为工作出现在我的行事历上,旅行指南撰写,旅行电视节目统筹,现在我是冰川上的向导。
(在新西兰打工旅行)
按照正常的逻辑,游历愈广,制作某种榜单就愈容易,但事实上我对于某些问题的回避倾向正在逐年递增:诸如你最喜欢的,最推荐的,最美的,最xx的⋯⋯曾经为了交差写过一篇命题作文,最美的日出,如今我已经把画面的细节丢失在记忆深处,只记得在清晨的苹果园,一个青年男子哆嗦着按下了快门。如果说文字是意义的遮蔽,那么“最”字就是其中最蛮不讲理的一个,当事过境迁,直到所有当时的感受都已经和新的故事交织在一起,自我繁殖的记忆便完成了对权威的否定。
(曾经被选为书封面的一张照片,著名的大石头海滩)
(皇后镇的落日)
(落日下的果园防风墙)
(疏果后的苹果园)
一段旅途,不过是一朵云,一片落叶,如果你想知道哪朵云或哪片叶子是美的,我可能没有答案,精确的描述能够固定具体的细节,但与此同时,你失去了对天空和季节的整体感受。你会越来越发现,旅途的累积并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而是所有的元素都成为群像中随机的部分,正如卡尔维诺的心灵漫游构筑的也并非一座,而是一群城市。
★被改变的过去
“即使是过去的事,那过去也随着他的旅程逐渐改变,因为旅人的过去是随着他所走过的路径而改变的。这不是指每过一天就增添一天的那种最近的过去,是指更遥远的过去。每次抵达一个新城市,旅人都会再度发现一段自己不知道的过去:你不复存在的故我或者已经失去主权的东西。”
在这里,卡尔维诺告诉我们,除了应当避免被文字固定的过去,我们还能够用新知来改变过去,或者说的明白一点,改变你对过去的理解。毕竟,世界始终只是我们眼中的世界,眼光变了,世界也就变了。你也许已经开始琢磨,改变过去有什么用?对此我的答案是,改变已是结果,而真正有意义的是伴随旅途的向内探寻——这将使我们成为一个更加完整的人。
不过,我们未必需要抵达新城市以后才能有所发现,如果你有能力在同一个城市开始新的生活,那又有什么不可能呢。作家冯丽在采访中说,28岁离婚,事业也没了,但是站在人生的废墟上,终于觉得有点幸福,也许她发现了一些她仍然拥有主权的珍贵物品。
对我来说,这种体会同样深刻。当我时隔多年第四次回到新西兰,才意识到曾经的日子怎样滋养了现在的我。因为时光无法倒流,所以我们常常认为第一次会很重要,但真正宝贵的不只是绝对时间概念里的第一次——真正的成长往往是在回溯里,在与故我重逢里完成的。那些与故我的重逢之地,是我们精神世界里珍贵的故乡。在异乡寻找故乡,也许是所有旅人共同的乡愁。
(我在冰川做向导)
★旅途的终点
为了谈论卡尔维诺,我特意去查询了作家生平,得知他在获得诺贝尔奖提名后因病倏然离世,是以并未获得授予荣誉的资格。如果这离别也是一种蓄谋,那么他想讲述的大概是,旅途的终点在哪里并不重要,它更在于你如何走过。正如马可波罗口中的那些看不见的城市,不知其所始,也不知其所终。
========================================================================
微信公众账号:“寻找旅行家”,每天为你精选一篇有见地的独家专栏文章,欢迎关注,互动有奖^_^
上一篇:在异乡寻找故乡人
下一篇:阿特拉斯雪松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