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格,我的溪水陪伴者
一
在一段漫长的生命区间里,我定位自己为在路上的人,是脚在路上,更是心在路上。我的在路上几乎都是独自一人的孤身之旅,极少与人为伴,但是这极少中的一次,却足以刻骨铭心,永志难忘。我一直在犹豫着,该不该将它写出来,或者说,我是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力气将它写出来。
我是在一个初秋的早晨遇见瑞典人克罗格的。25年前,一个初秋的早晨,我坐在青海西宁的老泉头羊杂汤馆里吃早饭。我的羊杂汤和饼刚端上桌,一个白人老外坐到了我对面,他很认真地看了看我碗里的羊杂汤,甚至还吸了吸鼻子,明显是在鉴定汤的味道。我心里刚觉得有些不悦,他却咧开嘴朝我和善地笑了一下,说了两个字,是纯正的中国话:真香。
我在7月的微博里开了这个头,却没有接着写下去。事实是,这个开头虚构了部分事实,我和克罗格的相遇并非如此戏剧化,他是经由一个朋友的介绍与我会面,并且会面时那个朋友就在现场。不过在我看来,非虚构部分的真实要重要得多——瑞典人,西宁,羊杂汤馆,一个初秋的早晨。
二
当时我已经在青海呆了不短的日子,以至于我觉得自己已经是这块高原的一部分,西宁就是我的城市。我之所以觉得自己有了一点说这话的资格,是因为我在这段不短的日子里,结结实实地,贴着这块高原的肌肤,在湖边,在林间,在台地,在沙丘,天当房,地当床,以石为枕以草为席睡过了无数次。
有段时间,我几乎无法在人类建筑里呆着,尤其到了夜晚。我觉得所有的四方体都是牢笼。这个毛病留下的后遗症直到20多年后仍未祛除,我会在夏天的夜晚,时不时溜进公园,在某块草坪上睡一觉。
促使我遇上克罗格的关键原因,是当时我患上了失语症。遇上克罗格之后,他发现我的严重问题不止是失语症。很快,克罗格就见到了我发病时的状况,极度紧张,惊厥,抽搐,痉挛,盗汗,小便失禁。
我很难复述接下来一个多星期的日常。我和他每天见面,我说不出话,我们的交流通过肢体语言和写字来艰难达成。
很快,克罗格为我拟定了一个非常特别的疗愈计划,可以说,在青海和青海湖之后,克罗格成了改变我生命存在的关键人物。
那段时间,我意识到一件事:身体和精神官能的过激反应缓慢释放过后,心痛才告开始。
三
想要实施疗愈计划,我们就得离开西宁,离开青海。两个原因:这里的地表水太冰;这里的地表水几乎都不允许人随意赤身进入,被视为亵渎。
我们说好了启程时间。
临行前夜,我们坐在一起喝酒。他说,“接下来你喝多少酒都得由我说了算。”
有个影子在我心里一闪而过,我笑:“我是不是成了你的小白鼠啦?”
他也笑:“差不多吧。”
次日早晨,我们一起去喝羊杂汤。克罗格说,好好记住这味道,要有一阵子喝不上了。
那天阳光很好。站在背阴处,重重凉意已侵入襟怀。
四
从西宁坐火车,经兰州到西安,过成都到贵阳,我回到了自己当时的户籍地。一路上吃住行都是克罗格操心安排,所有花销也都是他掏腰包,我这只生病的“小白鼠”处处得到他的照顾和保护。
贵阳别称“筑城”,我曾在此工作过几年,这次回来我没有惊动任何熟人朋友,甚至连城区都很少进入。
克罗格和我选择在花溪一带驻扎下来,多数时候寻找方便的农家借宿,偶尔无处安身,就在野外搭帐篷露营,花溪河边的林间、草地、坡坎上,我们枕着水声睡去,留下用火的痕迹。
落脚花溪的第二天,克罗格开始实施他为我私人定制的疗愈计划,我称之为“溪水疗法”。由此,展开了我和他3个多月逐水而居的旅程。
所谓“溪水疗法”,就是寻找溪流或河水清浅处,赤身裸体躺入水中,任由水流冲刷,一动不动。时间如水流淌,我体察自己的变化:起初我的身心像一块寒彻神髓的坚冰,逐渐融化,变成一潭死水,渐渐感到心有余烬,在清风中重燃,让一潭死水温暖起来,竟至沸腾。
我们每天要走10公里左右的路,以确保找到无人惊扰且适合躺入的水流。前者为遮羞,以免招来风俗人情是非;后者是克罗格的专业要求,水流深度以刚好没过平躺的身体最为适宜。
除了“溪水疗法”,克罗格还为我配置了“听风疗法”:坐在林间,静听风声。他说,最理想的疗愈地,是在溪水附近有片松林。
每天徒步抵达疗愈地,先坐听风声,等身上热汗收尽,再赤身躺入流水中。他为我发明了特制的竹枕,近似竹篓,帮助我枕高头部,以免眼耳口鼻被淹,又不会阻断溪水的顺畅流淌。
克罗格坐在附近的草地或岩石上看书,我躺多久,他就坐多久。在这样的陪伴中,我们很少说话。
直到今天,缅怀那段失语的日子,竟会觉得,不会说话反而简便轻省。
3个月,我们不断向着温暖的南方迁徙。每遇林水相依之地,我们都会逗留更久。
五
1991年8月至10月,我们从贵阳花溪向南,依次经停惠水,罗甸,荔波,从江,广西龙胜,桂林,最后止于海南万泉河流域。
我重新能开口说话,尽管有些结巴,激动时结巴还会伴随身体颤抖。
4年后,接受电视采访时,新闻灯打到我脸上,瞬间全身汗湿,但很快,汗水就在我心里变成克罗格选中的水流。
我重新投入火热、浑浊的生活。
数年后,我第一次出国,去了瑞典,想找到克罗格,未果。克罗格曾打算带我出国,第一站是东南亚,但是我打消了他的念头,当时的我不可能成行。
克罗格,瑞典人,我心目中最伟大的心理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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