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与少年，静止的镇远

By 余晨 2016-08-23

马蜂窝旅行家专栏出品| 已有10712人阅读

要说今年看过最特别的电影，应该是《路边野餐》了。这是一部贵州人在贵州拍的电影，带着亚热带潮湿的乡土气。电影让人晕眩。粗糙的画面，摇晃的镜头，一次次冲击着视觉神经，却也带来一些奇怪的好感。用贵州方言读出来的诗，竟然很美，有种说不出来的余韵。可能因为我刚去过黔东南，能领会到那种无言的气息。

主角陈升，从凯里坐火车去镇远找侄子，却来到一个叫麦荡的神秘地方，在这里，过去、现在、未来似乎交叠，时间仿佛被割裂、重组。这个半个多小时梦呓一般的长镜头里，本来是小男孩的卫卫，已经长成一个少年。被时间的玩笑迅速重塑的少年。他告别那间在瀑布边的住所，告别总让自己独自在家的父亲，成长为一个已经自食其力、胆小懦弱、有暗恋心事的少年。

他在乡道上乘着风，骑摩托，他被其他顽劣少年捉弄，他面对喜欢的女孩勇于追求。女孩跟他说，如果你让时间倒流，我就跟你在一起。于是他在火车上画了很多钟表，当火车开动，在另一辆与之交错而行的火车上，陈升看到倒着走的指针。时间，真的倒流了。

少年的执拗与天真，让我有所触动。

（火车从小城上空穿过）

五月份，我也从凯里坐火车到了镇远。穿过山脉与河流，火车时高时低地前行着。我想像陈升在去镇远的路上，是不是有一种往事不可追的感觉。

在镇远，我也遇见了天真的少年。那是一个傍晚，我们懒懒地沿着河走，想到桥对面去吃著名的红酸汤。在过桥时，却被一帮少年吸引住了。他们扶着桥栏杆嬉闹，喊叫，满脸通红。他们正在跳水玩。桥面离水面，大概有三层楼高，看起来，可能跟十米跳台差不多。而未经任何训练的少年们，就凭着一股天真的野劲，互相怂恿着往下跳。每当一个少年在前面踌躇，底下刚从水里出来的少年，浑身滴着水，就指着他叫嚷挑衅，一副“你看老子都跳了你还不敢”的神情。桥上的少年或许还要酝酿些勇气，又急于维护自己的面子，嘴上回击着，身体还在试探。终于在心里垫稳了勇气，脱掉上衣爬上栏杆纵身一跃，古铜色的健康色泽看得见肌肉与骨骼的轮廓，他伸开四肢的样子像一只飞狐猴，在将要落进水面时，忽又收回，像一把收起来的长伞，直直插入水中。立马，又像鲤鱼似得灵巧地游动起来。一轮又一轮，他们乐此不疲地嚷着，笑着，跳着，路过的行人驻足一下，被这无畏的少年气逗得笑起来。

（跳水少年）

后来看过了《路边野餐》，我多希望那个让人心疼的少年卫卫，来到镇远时也有几个没心没肺的玩伴，也能如此青春洋溢地生活。看到这样快活的少年，想到对岸馋人的美食还在等着我，这个河流穿过的小城，顿时可爱起来。

卫卫是虚拟的，火车却是真实的。就在少年们一个个跳水的时候，就有火车轰鸣着从远处开过。火车在高原和丘陵的过渡地形中，蜿蜒爬行着，穿过山，跨过河，发出隆隆的声响，从镇远身边经过。火车带走了时间，带去了远方。

（火车穿过隧道）

有火车经过的地方，似乎总会带着一种在路上的情绪。小城的上空，铁路高架桥拔地而起，一列列红红绿绿的铁皮火车，轻松路过这片安宁的土地。或许在车上的旅人，在穿过山洞隧道时，猛然间恍惚进入另一片天地，惊艳于这个山清水秀的小地方。

镇远，光是这个名字，已然让人联想到古代的金戈铁马，兵家相争。它是贵州省的东大门，素有“滇楚锁钥、黔东门户”之称。秦朝设县，宋朝赐名镇远州，元代清代为道、府所在地达700多年之久。史书记载：欲据滇楚，必占镇远；欲通云贵，先守镇远。在忙碌的火车开来之前的几百年时光，这里便是车船交通、兵马往来的要地。历史的烟云已然消散，铁马冰河早已成为镇远尘封的旧梦。如今所见的，只是黔东南一座安宁的小城。

（背靠青山）

（夹岸的房屋，河水似碧玉般沉静）

（山水相映）

在山间的凹地里，小城建筑密密麻麻地聚集着，青绿色的舞阳河穿城而过，水面上，跨了几座桥，沟通南北两岸。我们住在古桥祝圣桥旁边。说来奇特，这座青石桥，有600多年历史，光是修建的年代就长达250年。桥墩早在明代就已建成，而桥身，却是在清雍正元年才修建完成。传说中，这座青石桥中央的三个桥拱下，各安放了三把斩龙剑。每当龙出现、将要引起洪灾，斩龙剑会自动飞出去斩杀，曾经有两把剑斩杀过两条龙，如今只剩下一把了。这个充满玄幻气息的传说，给古桥蒙上一层神秘的光晕。踏上厚实的桥面，抬眼即是檐角飞翘的魁星楼，会对它的古老更加深信不疑。它在静默中，已经历几百年的风雨沧桑。古时候，祝圣桥是连接河两岸的唯一通道，南来北往的商贾从上面走过，运送贡品进京的车轮从上面碾过，缅甸人骑着大象从这里踏过，甚至，抗战时期运送物资的汽车，也从这里驶过。

（舞阳河拐弯处，临水而居）

（古老的祝圣桥）

（夕阳下的舞阳河）

祝圣桥的对面，是道、儒、佛三教的寺庙建筑群，是一座中国山地贴崖建筑文化博物馆。整个建筑群落依山而建，贴壁临空，翘翼飞檐，雕梁画栋。处于舞阳河拐弯的位置，刚好将两边的河道、城镇一览无余。因在山崖间错落有致，颇有悬空寺的感觉。

（临崖而建的青龙洞古建筑群）

但我们现在沿河看见的一排排青砖黛瓦古色古香的城镇房屋，却不是历史建筑。与大多数中国古镇一样，镇远也经历了历史变迁、老城拆除的阵痛。沿河除了码头、祝圣桥和青龙洞，其他房屋都是后期重建的仿古建筑。这也成为一部分旅行者觉得镇远“没意思”的佐证。在我看来，在现代化进程中，老城的拆除已经无法挽回（这是时代的症结），而现今的城镇管理者，能够重视镇远的历史价值，并且有意识地去复原、保护、开发，已经是一种后知后觉的明智做法。既然无法重现镇远当年的风致，那也要力所能及地去维持一种古韵。统一规划后的两岸建筑，虽然披着古代的外装，内里却是现代的，这也不失为找到一个传统与现代的平衡点。况且房屋整洁，街道干净，还是很有好感的。

特别是沿河漫步，竟有水城的感觉。镇远仿佛是一座漂浮在水上的小城。沿着河面几公里，两岸的建筑直直地矗立在近水处，像一艘静止的大船，让人恍惚，似乎从窗口纵身一跃，就可以跳进水里畅游。特别是过了祝圣桥的河段，房屋直接背靠着刀削似的山崖，仿佛贴着石壁生长出来的一般，裸露的岩石和茂盛的绿色植被相掩映，河水呈现绿中泛青的动人色泽，宝石一般温润碧透，只让人觉得山河秀美，人间清华。

（房屋好像依附着山崖生长）

（房屋像漂浮在水面）

要寻找镇远的古民居，必不可错过那些阡陌小巷中隐藏的深宅大院。它们与沿河建筑只隔了一条街，只需多走几步，便可以触摸到这个古镇的传统古韵。戏楼会馆、书院寺庙，仍有部分保存完好。四方井巷、复兴巷、仁寿巷，是几条相互连通的古巷道，狭长幽深，散落着一座座青砖黛瓦的明清建筑。信步游走其间，恍若隔世。潮湿的古井，精致的木雕，斑驳的牌匾，石板路边的青苔，姹紫嫣红的繁花，既有江南庭院的秀美，又有山地建筑的持重，兼有商贾大户的贵气。每一条巷道的曲径通幽处，都有一处清丽动人的风景。这样的巷子，适合无所事事，只蓄一晌闲情，款款而行，怡然自得。

（传统民居）

古巷道越往上走，可沿着山间步道，花半个小时时间，直达石屏山顶。石屏山面城的一面，石崖绝壁高千仞，得名“端直苍阔如屏风”。山上有座凉亭，可以眺望观景。我更喜欢再往上一点的苗疆长城，它被称为南方长城，由镇远直达凤凰。粗粝的石头堡垒，不知经历了多少血雨腥风。但现在，它只静静地卧在山峦起伏处，日月晨昏，斗转星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