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里地图标错的地方
月底一个炎热的下午,荒沙中两个相对的黄土泥房,其中路北朝东的山墙下两堆黑东西动了一下,是坐在阴影下乘凉的人。
一个对一个说:“你看大路上有个啥?”
“谁家丢的小牛犊子?”
“不像。”
空寂大路上走过来的是两条腿的人。
这人灰头土脸看样子走了很远的路。他走到阴影里问:“吾兰许害还有多远?”
“这就是吾兰许害!”
他打开地图四望。穿越荒漠的公路两边,一边一个土房,视野之下再没什么。
“地图上标着,吾兰许害是个乡级镇子。”
“地图错了。我在这儿二十年了,这地方就两家。”
“也没个旅店?”
“连小卖部都没有!”
说话这位站起来,是个高个女人。她说:“我该放羊去了。”
路人说:“天晚走不成了,我能住你家吗?”
“我家没男人哩。你要是不嫌,先跟我去放羊。”
路人跟着女人绕到和大路相反的房后,这儿开个豁口,挡着木栏。院里一大群。撂下背包,灌满水壶,接过一杆牧羊铲,吆吆喝喝赶出羊群像流水四漫而去。
女人在头里叫着引着,他在后边挥舞牧羊铲轰着,羊群占满大道向东奔去,一时间咩咩的叫声响彻天地间。
驱赶羊群她成了女王,吆喝、嘀咕,跟羊志气、拌嘴,把牧羊铲耍得呼呼生风,或铲起一块地皮一抡,土块准确地打在乱跑的羊身上。她就是用牧羊铲不断纠正、调整羊群的姿态和趋向。羊群翻越隆起的公路到另一边,散布在荒滩一个能把握的区域。他跟女人坐在路肩的斜坡上,稍隔一点距离。
他赶羊的架势得到女人的赞赏:“你这人放过羊哩!会放哩!”
没有。他没放过羊。用牧羊铲挖起一块土,抡过去打在试图离群的羊身上,这个一学就会。她问他是干啥营生的?他说没啥,就为在世上走走逛逛。
“可惜了,你真是把干活儿的好手。”
这是国家实行夏时制那几年,斜阳靠近西方地平线时与眼窝齐平,直往瞳孔里钻。她望着东方说:“我男人回来了。”
空寂的路上似乎走来个人影。女人看着,说:“说去打工,吃不来苦又提前回来了。”
路人站起身说:“那我还是走吧。”
“不用。你坐下。”
远看这人身材瘦长,松弛的步态不紧不慢,走近才看清戴一顶宽檐凉帽,帽檐有着招摇的流苏。夫妻俩见面就用生动的语气说起话,没有亲热的表示,也全然无视路人的存在。路人听出二人说的是民族语,在大天大地之间、夕阳之下特好听,那声音在明净的空气中很有穿透力,仿佛一种蓝色使他一贯的不安和疲惫得以平复,心如旷野。他斜倚在公路上,对着黄河大滩,夕阳越来越平,一道透彻灵魂的金光钻进眼睛,痒痒的、热热的。
渐渐的,他感觉话头牵扯到自己,丈夫在压低的帽檐下瞟自己,女人模仿他赶羊的口哨,辅以挥舞牧羊铲的动作,用手臂朝天空画圈。丈夫心不在焉地点头,嘴里发出一种含糊的声音,也许算首肯吧。
时间停了。说这话也就是嘴唇一碰,实际上包括羊群的蠢动、一对夫妇和一位毫不相干的路人之间莫名、微妙的紧绷感,夏时制的傍晚比预计的要漫长许多。
可以看出羊吃饱了,漫不经心地啃草或卧着或追逐打闹。夕阳落到地平线上,光线越发柔和,羊的眼神姿态越发安详,咩咩的叫声接近于诗。女人起身说:“回吧!”
两个沉默的男人起身。她说不用赶羊,它们会自己回家。从后门进入,还是那种像热水倒入暖壶的顺畅,羊群超出想像那么快地进了院子。路人坐在院门前写日记,这家主人做饭,隔着公路,对面有人探头探脑地张望这边,就是下午在东山墙下坐着的另一个黑黑的女人。
吾兰许害的故事,是我昨天坐在桦树下说给家人的。退休后我们周游各地。当时白云翻篇儿似的埋进山头,好像接班儿,一群白羊紧着漫上草坡,想到年轻时的有些事,不像真的,既不可思议,也无法评说。
家人问:“你是说和那两口子,睡在一个炕上?如果那天她男人没回来,你们两个,也睡一个炕上?”
对于没发生的事,我只能老实说不知道。后来呢?家人还是问。我说后来一早就走了,沿那条荒漠之路。路上没有汽车,什么都没有,记得中午看到一只被压瘪的可乐罐,这算是文明世界的唯一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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