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我们去了柬埔寨。
没错,就是那个有着举世闻名的吴哥窟遗址的地方。
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里,柬埔寨只是个贫穷落后的第三世界国家,有过一段“红色高棉”的历史,西哈努克亲王和周总理的友谊更是老一辈人经常挂在嘴边的记忆。
而吴哥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历史课或者地理课上听说过,总以为不过是个破烂的洞窟而已。后来知道,其实吴哥不是窟,而是寺庙,而且是世界文化遗产,被称作世界第八大奇迹。不过这些年已经听过无数个世界奇迹了,还是认为不过而而。
直到那一天,直到站在吴哥寺前,才知道,自己错的多么离谱。
雄伟的吴哥,秀丽的吴哥,傲岸的吴哥,谦卑的吴哥,似乎都不足以形容这座高棉帝国鼎盛时期的宏伟寺庙,最妥贴的称呼是——传奇的吴哥。
吴哥的传奇在于,它始建于高棉最强盛的时代,高棉国王苏利耶跋摩二世连续打败了强大的暹罗(泰国)和安南(越南),在帝国首都营建吴哥寺来供奉印度教神灵。我原来一直都不知道,印度教的传承与发扬,不在印度,而在柬埔寨,在吴哥。
可是在一千年的时间里,高棉的强大似乎只是昙花一现般的奇迹,然后就是不可逆转的衰落,甚至连国都都不能保全,一再迁都避祸,直到整个国家将吴哥遗忘在凄风苦雨中,任由疯狂生长的热带雨林将宏伟的宫殿,神与王的居所,深深覆盖。
然后最为传奇的故事发生了,1861年1月,法国生物学家亨利·穆奥带着中国元代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一书的译本,以寻找热带植物为名,在原始森林中“发现”了宏伟惊人的古庙遗迹,并著书《暹罗柬埔寨老挝诸王国旅行记》回欧洲大肆渲染。
从此,吴哥大白于天下,也震惊了世人!
站在吴哥著名的“玉米头”下面,我久久无语。
“玉米头”只是根据外形得来的戏称,真正的名字叫做须弥山。五座巨大的山形建筑坐落在吴哥寺内,据说是按照神灵居住的须弥山仿建的,无数人用巨石一点点垒上去,并且修建了极为陡峭难行的石阶,大约只有巴掌宽,仰角几乎九十度,若是抬头,一定会将帽子掉落。如此陡峭的台阶,是为了向神灵表现虔诚吧。
苍茫的落日下,吴哥更显肃穆——金色的夕阳照耀着不似人间应有的神迹般的建筑,竟不自觉的让人心生惶恐。可是这神圣的心情却总是被一处处绿色防尘网构成的整修工地破坏殆尽。在吴哥门前那长长的由蛇精那迦装饰的甬道上留影,总是无法避免“玉米头”上那绿色的补丁。
辉煌神圣的历史和修修补补的现实错落在一起,总是让我有些怔仲,失神,以及一些说不出的滋味。
跟吴哥的“玉米头”齐名的,是巴戎寺的“微笑的四面佛”。
吴哥寺周边,有被称作大吴哥或通王城的庙宇群。据说古代高棉的王者有个传统,看大家修建的庙宇是否够大,够精美,以此判断王者的能力和声誉。
巴戎寺位于大吴哥的中心点,犹如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四十九座佛塔如同山峰连绵耸立,中间一座即是顶峰,其余四十八座如众星捧月般全部簇拥在它的周围。
佛塔均为巨大的四面佛雕像,佛像为典型高棉人面容,据说是建造巴戎寺的神王阇耶跋摩七世的面容。佛像脸带安详的微笑,这就是令吴哥窟蜚声世界的“高棉的微笑”。
穿行在众多佛塔间,身处任何一个角落,都会发现有带笑的眼睛注视着游客的一举一动。微笑的四面佛如此安详平静,细腻逼真,令人不知不觉间心情平和,时光仿佛穿越了千年的阻隔,菩萨斑驳的面容一如往昔,目光温暖。
巴戎寺回廊上的壁画被人称作“不可不看”,内容十分丰富,更可贵的是与吴哥寺不同,巴戎寺的壁画并非一味的史诗与神话内容,还有大量的以现实生活为题材的壁画,从战场厮杀到生产劳动、集市贸易的生活图景应有尽有。
你能想象到在壁画上看到渔民在打鱼,一群人庆祝某个节日,还有两个人斗鸡一群人旁观,甚至玩杂耍、煮饭的场景?在寺庙这种供奉神佛的庄严地点,却出现栩栩如生的众生相,实在是件非常奇妙的事情。
再联想到阇耶跋摩七世借宽大的宗教政策,分散负责祭祀的婆罗门僧众的权力,让民心回流国王权力中心的缜密考虑,并将佛像雕刻成自己的面容的神来之笔,都显示出他的睿智与胸襟。
美中不足的是,第一回廊西南角墙上的壁画尚未完成。我们已经无从揣测那些简简单单只勾勒了几笔的线条到底蕴含了什么样的内容和情绪,更没有办法从那些空白的石头上看出当年工匠的计划与未能完工的不甘,但是陡然从繁复复杂、重峦叠嶂、环环相扣的精美壁画一下子跌落到空白的石头上,这种近乎穿越的失落感让我无比难过,就像“玉米头”上那绿色的补丁一样令人难过。
在巴戎寺北面的大门位置,有一大片坍塌的废石堆,不知是门廊还是塔楼的遗址倒塌造成的,还是修缮时被统一放置在此的。在雨林下面隐藏了将近一千年的石头,一旦不在原来的位置,没有那些撼人心魄的雕刻,顿时就露出了残破衰朽的面目,岁月和环境造成的黑色痕迹和白色斑痕如同丑陋的老年斑一样,昭示着惨不忍睹的真相。
当然,在这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崩密列的情形。看了崩密列之后,所有人都一定会觉得以上的种种感慨竟然如同无病呻吟般可笑。
我们在暹粒的最后一站是崩密列。
后来我才感觉到,将它作为我们最后的目的地真是有着强烈的象征意义。
从暹粒市区驱车大约两个小时后,一座巨大而又破败、神秘而且完全未经修缮的寺庙出现在眼前。
据说崩密列这个名字的意思是“荷花池”,可是呈现在眼前的景象完全让人无法联想到如此优美的词语——在废弃的庭院和塔楼之间,树木草丛茂密地生长着,很多巨大的树木甚至直接生长在屋顶上——丝毫没有夸张,树木纠结狰狞的根系裸露在空中,密密麻麻爬满了整个建筑(可能是宫殿,塔楼或回廊的任意一处),再狠狠的扎入地底。
横七竖八的岩石还保持着坍塌的姿态,有些地方能看出原先建筑的形状,而另一些地方则只是废墟。即使勉强保持完整的围墙和廊柱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缝,植物到处显示着它们顽强而又嚣张的生命力,很可能那些坍塌和裂缝都是它们的杰作。
在某些生满苔藓的碎石条块上,精美的石刻作品依然展示着古代工匠的才华,可是只能静静的等待腐朽或者被苔藓覆盖的命运。
如果不是后来人工修建的栈道和扶手,还有抵住石壁好让它们不致倒塌的木头架子,我们看到的很可能只是一堆长满了草木的乱石堆。据说在遗址周围,由于山高林密,还存在抢劫的危险,而且地雷拆除工程尚在进行当中,旅行指南总是强烈建议游客应该在正规的旅行社租借车辆并与导游一同前往。
所以说在崩密列,你能享受的绝不仅仅是阴森可怖的景色,而且是接近探险般的奇异感受,如1861年亨利·穆奥踏入这个神秘国都。
出来的时候,我们原路返回,我不停回首,看着破败的崩密列遗址被树林渐渐遮蔽,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北京的圆明园。
人类的文明,到底是怎么兴起的,又是如何破灭?难道人类,地球,甚至宇宙,都只是周而复始的循环和轮回,没有起点,没有终点?还是说,任何一种文明,存在过,绽放过,就是最大的意义?
--20111108